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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古道西風 于 2018-2-4 21:04 編輯
饑餓老漢 文/楊夙 老漢莫名其妙地從地球上消失了。他消失的第六天小兒子找到他時,老漢雙目關(guān)閉地躺在一口外觀丑陋、愚蠢的棺材里。小兒子叫來了三個哥哥,弟兄四個看見爹委屈地躺在棺材里,膝蓋還僵硬地拱起,張開的嘴巴里爬滿了蠕動的蛆;爹的身體那么小巧、干癟,他們不明白爹為什么給自己做了口比他身體還小的棺材?他們更不明白爹怎么不跟他們做兒子的打個招呼就躺進了棺材? 老漢的死亡之謎,始于上世紀八十年代末,終于本世紀初。盡管那個能揭開老漢的死亡之謎的女人決意要把秘密帶到墳?zāi)估锶ィ欢旤S土已經(jīng)埋到她嘴巴上時,她還是忍不住地曝光了老漢的死亡隱私,那時她成了曾祖母級的人物。這個習慣把快樂給予別人,悲哀留給自己的老漢,跟閻王打了三十年交道后,那些白發(fā)蒼蒼牙齒掉光的老人們談起他時,不約而同地把她們不盡相同的贊美給了他。我在那個陽光充足的下午,從她們嘴里得知了老漢晚年過著不怎么光彩的生活。 老漢有四個兒子,因此他也有四套房子。可是當他的兒子相繼成家立業(yè)后,他一間廚房大小的房子也沒有了。他和老伴只能在陰暗潮濕的牛圈里度過晚年。老伴死后他突然感到荒涼的寂寞,于是每天傍晚,他孤魂野鬼似地游蕩在我們村里。他游蕩的時候,經(jīng)常都要張著他那空洞的嘴巴,這樣他就能吃到空氣里的肉香和湯香,這些來自農(nóng)家的飯香菜香湯香,似乎融進了晚風,當晚風夾雜著飯菜的香味吹進他的嘴巴時,他的胃也就得到了悲哀的滿足。經(jīng)常有人這樣問他們:“你把嘴巴張那么大,是不是想喝西北風?”老漢靦腆地回答他:“風里面有肉的味道,還有米飯的香味?!边@時問他的那個人就會意味深長地搖搖腦袋,然后什么也不想說地走去。 一個夏日的傍晚,也就是老伴去世的一個星期后,老漢從下村游蕩到我們上村,經(jīng)過了那個能揭開他后來死亡之謎的女人的屋前時,突然腳板釘釘似的一動不動,張開的嘴巴和鼻子同時使勁地吸氣,仿佛要努力吸進一股詭秘的仙氣。 那個腰系圍裙的老女人出來時,老漢仍然保持著神往的姿態(tài),她看了一眼他張開的嘴巴和噏動的鼻子還有臉上差強人意的笑容,然后無可奈何地進了廚房。 令老漢心醉神迷的味道完全消失后,老漢才依依不舍地回到他凄涼的小屋。這天晚上老漢一直回味著勾起他食欲的味道,最后他把味道帶進了他黃昏的夢鄉(xiāng)。在夢里,他吃了一只肥碩的雞,喝了一鍋味道鮮美的湯;雞和雞湯的味道,跟去年過年那天他和老伴吃的那只母雞一樣的味道。 破曉時分,老漢醒了。 朝陽輝煌,浸染著我們的村莊,日營山被寬闊的光芒覆蓋著,恍若穿了一件火紅的衣裳。老漢腰部插著一把鐮刀,穿過晨霧,去屋前的池塘邊,對著水面撒了一泡黃黃的尿。他邊撒尿邊聽公雞報曉的打鳴,聽著聽著莫名地笑了一下。 老漢手握著鐮刀把,慢悠悠地走在路上,身材矮小的他穿一件衣邊齊大腿的煙灰色的秋衣,領(lǐng)口和袖口上的幾個洞顯然是老鼠的杰作,他的褲子沒遭到破壞,褲管被他挽了幾褶,松垮夸地套在腿上,至于他腳上的那雙解放鞋,不知道是哪個伙計丟到他屋前的池塘邊的?老漢走過了幾戶人家,來到他昨天長時間逗留的地方時又停了下來。 這時主人從茅房里出來,看見站在她屋前的老漢,說:“這么早就上山砍柴?” “昨晚上我吃了一只雞,”老漢得意地說,“是我老伴做的。” “你老糊涂了喲!你老伴死都死了!” 老漢溫馨一笑,說:“我晚上要吃一只雞,這次不吃母雞了,這次吃公雞。” “你又沒喂雞子,”她懷疑地看著老漢,“哪來的雞吃?” 老漢嘿嘿地笑了幾聲走了。 這天晚上老漢雞也沒吃到,在山上砍柴時還滑倒了,把臉和胳膊還有腿擦得紅一塊紫一塊的,差點把他滑到陰間去了,砍的一捆柴在山上還沒弄回來。 晚上八九點鐘的光景,老漢跛著個腿來到我們上村,找我奶奶借面條。 “嫂子,借點面條我,”老漢謙卑地說,“我早上砍柴從山上滾到山腳下,好長的一個跟頭,”他把褲子挽起來給她看,“差點把我老命都送了?!?/font> 奶奶說:“你怎么不到衛(wèi)生室去看看?” “哪用去衛(wèi)生室?”老漢不屑一顧地說,“我用蚯蚓下點面條一吃就好了!” 奶奶用塑料袋子裝了一些面條給老漢。老漢走的時候,她說:“這些面條夠你吃幾頓,你一次多吃點,多下點蚯蚓在面條里?!?/font> 老漢去池塘邊借著月光挖了幾十條血紅的蚯蚓,回到屋里他把蚯蚓的屎尿擠出來后,用清水草草洗了兩遍,倒進鍋里煮起來,之后把面條放進鍋里,用筷子攪了又攪。 吃了兩天的蚯蚓下面條,老漢走起路來已經(jīng)不怎么跛了,又過了兩天,他把留在山上的一捆柴扛回去了。 老漢把柴扛回去的第二天早上,我們村的一戶人家不見了一只雞,一只雄姿威武的公雞,打的鳴空曠而遙遠,真是太可惜了,她還沒來得及吃它的肉,它就稀里糊涂地不翼而飛了。于是她就坐在自家門檻上哭,浩浩蕩蕩的哭聲,在朝氣蓬勃的清晨里此起彼伏,頓時她家就門庭若市了。 “我的雞不見了,”她淚流滿面地對鄰居們說,“我還打算留著它過年吃哩。” “什么時候不見的?” “我們肯定不得偷你的雞的?!?/font> “真是可惜,那么好的一只雞!” “不見的是公雞還是母雞?” “……” 她繼續(xù)哭著,沒有理會鄰居的關(guān)心。鄰居們很快都散去了。 中午老漢正在屋里吃飯,準確地說老漢在吃雞,他閉著眼睛享受雞的味道,兩個腮幫子被雞肉塞得鼓起來,額頭上的皺紋生動地波動著,嚼著嚼著,突然“砰”的一聲,他家的牛圈門開了。 一條刺眼的光帶直射著老漢的眼睛,他看見了雞的主人,一副來者不善的姿態(tài)。 女人二話沒說,上前打掉老漢端在手中的碗。雞湯濺了一地,兩塊鮮嫩的雞肉掉在潮濕的地上,螞蟻牽線似地從老漢房間的犄角涌了出來,涌向雞肉。 “你都幾十歲的人了,還干偷雞摸狗的事,你不怕傳出去別人戳你的脊梁骨!”女人說。她看見老漢悵然若失地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不一會兒,他的眼角流出了渾濁的淚水。 這件事過去的半個月后,一天中午,女人正坐在道場里吃飯,老漢搖搖晃晃地走到她屋前,一條胳膊上挽著一個圓簍子。 “王嬤嬤,我給你打了兩個菜簍子?!崩蠞h說。 女人明白老漢的意思,這個活了一個世紀的老祖宗對坐在我家道場上的老人們說:“人活六十,誰不為一口吃食?再說那時他都快七十了,身子骨又不好,年輕 時做的太苦,老了想吃點好的也沒得錯。他拿兩個自己打的簍子給我,算是給我的賠償,我懂得。簍子打的是差點,松松垮垮的、歪歪扭扭的,但也是他的心意?!崩先苏f完后嘆了一聲氣。我感受到了,她的嘆氣表達的是溫暖的憐憫。 老漢把簍子放在她廚房門口,準備走的時候,她說:“你吃飯了沒?沒吃,就在我這里吃點。” 老漢連連點頭說:“吃了,吃了,吃了?!?/font> 王嬤嬤進了廚房,老漢也跟著她進了廚房。王嬤嬤在鍋里盛了一碗飯,老漢在廚房里東瞅瞅西瞅瞅,終于瞅到了碗柜上的一瓶臭腐乳。 “你還有沒有臭豆腐,給點我?!崩蠞h把碗柜上的臭豆腐拿在手里說。 沒了,就剩下一瓶前幾天吃完了?!蓖鯆邒哒f?!澳闶掷锬玫囊黄慷伎扉L滿了,我準備把它倒了,放在那里忘記了。” “倒了多可惜!”老漢激動地說,把瓶子蓋揭開,看見爬滿蛆的腐豆腐,露出滿意的笑容?!澳悴灰沽?,給我吃吧,到時把瓶子還你?!?/font> 自我們村包產(chǎn)到戶后,老漢之前種了兩畝多田,老伴死后少種了一畝。這是陰歷三月的一天,老漢很早爬起來,扛著一根粗長的竹竿,竿子的梢頭用鐵絲綁著一個鐵鍬狀的簍子。他來到我三爹屋旁的池塘時,王嬤嬤和兒子也在那里,母子二人也在挖泥巴。 “你種那么點田,挑土做秧床就行了,哪還用吃冤枉虧挖泥巴?”王嬤嬤對老漢說。 老漢笑嘻嘻地說:“泥巴肥些,泥巴里有牛屎,土里沒得牛屎?!?/font> 老漢的工作效率很好,不到晌午就挖了一大堆泥巴。 “你是不是吃多了,挖那么多泥巴?你用得著那么多泥巴么?”王嬤嬤看著繼續(xù)挖泥巴的老漢說。 “我的早夠了!”老漢氣喘吁吁地說,用胳膊揩了揩臉上的汗,繼續(xù)說,“我現(xiàn)在給我?guī)讉€兒子挖的?!?/font> 臨近日落西山時分,老漢跑去叫二兒子三兒子四兒子去挑他們的泥巴。 第二天早上老漢起得比往常晚一兩個小時,他扛著竹竿在半路上與大兒子大兒媳碰了個正著。 “你個老東西,是不是老糊涂了?偷人家的雞把我們的臉都丟了不說,還專門氣我!”她氣得把抗在肩上的竹竿扔在地上,繼續(xù)數(shù)落著公公,“你給你的幾個兒子把泥巴都挖好了,就是不給我們挖是不是!” 這時我們村的幾個端著碗吃飯的女人聽見老漢的大兒媳的怒不可遏的聲音時,都涌了過去,她們看見老漢像個犯錯的孩子似的謙卑地站在那里。 還是王嬤嬤替老漢打的圓場,盡管老漢偷過她家的雞。 “你的老爸爸現(xiàn)在不就是去給你挖泥巴么?”她對老漢的兒子說,“他的泥巴早就挖好了,昨天晚上他回來時,天都快黑嚴了?!?/font> 老漢的大兒媳氣糾糾地走了,她走了沒多遠,回頭對丈夫吼道:“你還跟個‘洋熊’樣站在那里不走!” 老漢不聽勸,執(zhí)意要去幫他們挖泥巴,他給出的理由是:他們種的田太多了。 當我們村的人秧床都弄好后,太陽已經(jīng)把老漢屋前的一堆泥巴變成了干土,凝固的泥巴像一個小墳似的聳在老漢屋前。村里人這樣對老漢說: “你的泥巴白挖了,開始倒不如就用土做秧床……” “你還不慌,人家秧床都弄好了?!?/font> “你的谷種買回來了沒,怎么還不種?” “……” 老漢回答他們的疑問時,只是不慌不忙地搖搖他那瘦小的腦袋,軟綿綿地說:“不急,不急。” 我們村早起的董奶奶一連幾天早晨看見老漢拖著一根竹子從她屋前經(jīng)過,開始她以為老漢砍竹子為了做秧床的支架,又過了三個早晨,她看見老漢還在砍竹子,就覺得很奇怪,心想一根竹子就夠做支架了,還要偷偷摸摸地砍那么多竹子做甚? 為了解開迷惑,董奶奶沒看見老漢拖著竹子從她屋前經(jīng)過時,就想著去看看他砍竹子做什么。這天中午她吃過飯后,轉(zhuǎn)到老漢的屋里去,看見老漢正在吃飯。 老漢住的屋,雖是以前他用來關(guān)牛的,但房間里收拾得很利索,廚房和他睡覺的房間用一塊油布隔斷,留了一個房門大小的空間,廚房里有兩把椅子,碗柜靠墻擺在灶的右面,八仙桌放在油布和土墻組成的犄角處。 董奶奶進去的時候,看見門旯旮豎著幾根鋸得很整齊的竹子,長度和門短一兩寸。 “你吃飯了?”老漢問董奶奶。 “吃了?!倍棠炭粗蠞h碗里的萵筍葉子說。 老漢點了點頭,像是很滿意的樣子。 “你砍那么多竹子,”董奶奶繼續(xù)說,“怎么還不弄秧床?” “過幾天就弄的?!?/font> “你砍的不是自己的竹子,小心別人找到你了,要你賠錢!”董奶奶煞有介事地說。 第二天下午,董奶奶的孫子放學回家,小家伙第一件事就是把書包像扔累贅似的扔到堂屋的地上,然后像兔子似的跑出來,興奮地對爺爺說:“爺爺,給我砍根棍子!” “你要棍子做什么用?”爺爺問。 孫子很不耐煩,沒有理睬爺爺,跑到屋后面去,過了一會兒就拿了一根干巴巴的短竹竿出來。他扛著竹竿,像是抗著關(guān)羽的“冷艷鋸”似的,威風凜凜地跑了。 “楊欣在家里不!”他跑到我大哥的屋里時氣喘吁吁,可他問我奶奶時非常興奮。 我奶奶喊了我大哥一聲,于是我大哥忙不迭地跑了出來。 “走!把你的劍帶上,我們找個寬敞的地方!”他激動地對我大哥說。 我的大哥進去才喘一口氣的功夫就拿了一把竹子做的劍出來。這把劍做的有模有樣,雙刃看上去也頗有殺傷力,劍尖要是刺到誰的身上,也夠他吃一壺的。 我大哥那時要是看過《笑傲江湖》,他很有可能把自己想象成劍客令狐沖,他帶著伙伴在田埂上開始了激烈的惡戰(zhàn),兩個人“哼哼哈哈”的聲音在黃昏的田野上飄蕩。幾個回合下來,我奶奶喊大哥吃飯了,我大哥猶未盡地揮舞了幾劍后意猶未盡地回去了。 董奶奶的孫子臨走前,當著我奶奶面向我大哥下戰(zhàn)書,他一臉不服地說,“明天放學了我也去找他弄把劍,還是在田埂上,我們倆再搞一次,看誰厲害!” 第二天早上董奶奶的孫子找媽要錢說要買作業(yè)本,他的媽不肯給他買作業(yè)本的錢,他就哭著鼻子找爸爸要,爸爸同樣說沒錢,他就找奶奶要,奶奶有錢,給了他五角錢,他嫌少了,又找爺爺要,爺爺又給了他五角錢。 晚上放學回家時,他也擁有了一把竹劍,他卸下書包,眨眼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出現(xiàn)在我大哥面前時,他的心情很容易理解,毫無疑問是一副斗志昂揚的樣子。二人的戰(zhàn)場還是昨天的田埂,他們相互連個“請”字都沒說,就大戰(zhàn)起來。 第一個回合下來,二人打了個平手,我大哥說休息會再接著打,于是他們一屁股坐在田埂上。我大哥小小年紀就是個享樂主義者,他坐在田埂上朝我奶奶大聲喊道:“奶奶,奶奶,倒杯水我喝,奶奶,倒杯水我喝!” 這時我二哥正好跑到我大哥家里去找他哥哥玩,我奶奶就要他把水端去孝敬他哥哥。 我喝過水后的大哥用衣袖把嘴一抹,拿著劍就干起來…… 我二哥顯然比正在激戰(zhàn)的他們更激動,他在旁邊觀戰(zhàn)觀得熱血沸騰,興奮得哇哇亂叫…… 他的叫聲、我大哥和董奶奶孫子的叫聲立即招來了我們村里的般般倒。于是田埂就成了他們的天下。 說出來你們都不信,我們村的五十年代末和六十年代初的婦女都會生兒子,好像他們不會生姑娘似的,那個時候我們村只有兩戶人家養(yǎng)的有姑娘,就這么兩個寶貝姑娘童年時就被蒼天奪了性命,一個玩水時淹死了,另外一個一次高燒中燒壞了腦殼,被他的爸媽丟到山上去了,讓她自生自滅。我們村的每家都在想姑娘,于是他們每家都有了兩個兒子,我們村子不是很大,但算起來有他媽的二十多個帶把的。 那天傍晚去觀戰(zhàn)的都是七零后,我大哥手握寶劍的雄姿,激起了他們當俠客的欲望。于是才過了幾天,他們個個也像我大哥那樣揮舞著竹劍。然后,每天傍晚,我們村子開始雞犬不寧了,他們制造刀光劍影的場面不說,還要學人家拉幫結(jié)派,帶著拖著鼻涕的八零后,從上村跑到下村,再從下村跑到上村,搞得我們村子塵土飛揚,偶爾他們還要召開一次武林大會,我的大哥憑著年齡的優(yōu)勢,在第一次武林大會上就心安理得地坐上了盟主的寶座。 這時老漢的秧床已經(jīng)弄好了,于是他又開始轉(zhuǎn)悠,他轉(zhuǎn)悠時像老板視察工地似的嘴里叼著香煙,兩手背在身后。他每經(jīng)過一家?guī)缀醵家獑査麄儯骸澳愕膶O子去哪了?”或者問他們的爸媽:“你兒子去哪兒了?”他們的回答都相同,他們氣憤又無可奈何地回答老漢:“能去哪兒?天天在一起‘哼哼哈哈’地打打殺殺!”這時老漢就會露出無比自豪的笑容。 老漢嘴里叼著煙游蕩了幾晚上后,人們開始好奇了,他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這樣問老漢: “你不是戒煙了么,怎么又抽起來了?” “你抽的是什么牌的煙?” 有幾個人這樣問他:“你哪來的錢買煙?你兒子怎么舍得給錢你買煙抽?”只要他們這樣消遣老漢,老漢就認真地說:“不是我兒子舍不得給我錢,是他們有心無力,他們自己都沒得錢;就是他們給錢我,我也不會要?!?/font> 我們村的武林盟主掛彩了,在一次決戰(zhàn)巔峰時。那天下午我大哥和劉奶奶的孫子干起來了,劉奶奶的孫子用劍尖在我大哥腿上留下了一生都褪不掉的印記。晚上我大媽和劉奶奶吵起來了,我大媽吵得口干舌燥時,突然對竹劍的來歷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她問兒子劍從哪弄來的?劉奶奶的孫子搶著回答,說是從老漢那買來的。大媽問多少錢買的?他說一塊錢買的。他還說他們的劍都是從老漢那買的,都是一塊錢買的。 我怒不可遏的大媽找到老漢,劈頭蓋臉地把老頭子搞了一頓……老漢也沒不好意思,他對圍觀的王嬤嬤、董奶奶和劉奶奶她們說:“反正我的谷種買回來了;煙我也抽了?!倍棠踢@時才恍然大悟,曉得老漢為什么砍那么多竹子了。 我們村的人都開始插秧了,老漢的秧床還沒拆。一連幾天老漢在田里忙乎,輪流著幫四個兒子插秧,中午回屋里吃過午飯后他去田里插秧時,他的兒子、媳婦還沒出門,他們來到田里時,老漢已經(jīng)插了一兩個小時了。 老漢給自己插秧時,人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他們發(fā)現(xiàn)老漢插秧的速度比起跟兒子插秧的速度要慢很多,下午他們都干了好長時間活了,老漢才出門。于是人們又發(fā)表他們的說法了: “你一畝田早點栽好早點了事,還慢吞吞的?!?/font> “你跟你幾個兒子插秧的勁頭去哪了?怎么給自己干活時就要死不活的?” “……” 老漢在村里最后一次蹓跶是在一個晚霞緋紅的傍晚。這天晚上老漢蹓跶到王嬤嬤屋前時,看見她坐在屋門口照看雞吃食,王嬤嬤對他說了句什么,老漢就去廚房搬了把椅子坐在她身邊。 王嬤嬤看見老漢出神地看著我們上村的四所房子(那是他四個兒子的房子),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態(tài)。 天空漸漸暗下來,西邊殘留的晚霞,映照著滿是綠色的山尖,若有若無的霞光籠罩著疲憊的村莊。田溝里的牛蛙呱呱地叫著,從包圍著村子的山里傳出各樣的叫聲,齊鳴的聒噪,像一段悠長、沉重的旋律,壓迫著寂靜的大地,在其空曠的上方恣意流淌…… “我老伴托夢給我,”老漢突然說道,收回了他眺望的目光,“說我過的不好就下去跟她做伴?!?/font> 王嬤嬤睜大的眼睛直直地看著老漢,她一時不知道怎么安慰面前這個面容凄涼的老人。 “我老伴性子剛烈,不像我有什么放在心里?!彼^續(xù)說,眼眶依稀充盈著淚?!拔覀儼岬较旅孀〉哪翘焱砩?,她哭了一個晚上。我知道她心里有疙瘩,就勸她說:‘不怪他們,怪我們自己,誰叫我沒本事呢?’老伴哭著跟我說:‘他們一個人讓半間屋出來,我倆就不會住牛圈。我們老的住牛圈,他們當兒子的臉上也沒光,我都替他們羞?!?/font> “哎!”王麼麼深深嘆了一口氣,“我們老的也要曉得小的苦,小的對我們老的冷些,還不是沒有辦法?天下父母都一樣:對娃子比對自己爹媽好多了?!?/font> 老漢像是沒聽進她的話似的,繼續(xù)溫文爾雅地說:“我們搬下來住了不到兩年,老伴走了。老伴的身體比我的身體結(jié)實,她先走了,我曉得是她慪氣,傷了身子?!彼穆曇糸_始嘶啞起來,近乎于淚音?!斑@幾天她都托夢給我,她曉得我過的苦,就跟我說:‘下來之前,要吃頓好的?!乙宦牭剿f這話,就醒了,發(fā)覺我的眼淚順著我的臉流到枕頭上面……” 老漢深深地埋下了蒼老的頭,雙手捂住臉面,他的喉嚨里發(fā)出一陣急速的喘息…… 過了一會,老漢抬起頭,看著王嬤嬤。王嬤嬤看見他眼眶里旋轉(zhuǎn)著的渾濁的淚水,遲遲不肯流出眼眶。 “你都不曉得,我老伴的棺材就是我做的。我們搬下來住了半年,一天晚上老伴跟我說要我把他倆的棺材準備好。后來我看到棺材很合老伴的身,心里暖滋滋的,唯一不稱心的就是棺材做的太不好看,可我沒學過木匠啊-我只能做成那樣。” 三天后的一個多霧的早上,王嬤嬤看見老漢拉著一板車木材,經(jīng)過她屋前時,老漢給了王嬤嬤一個安然的笑容。這個笑容,讓王嬤嬤在以后的日子里時常忍不住地想起。 傍晚,我們村的人們再也沒看到老漢蹓跶了。老漢白天總是拿著個斧頭砍木材,或是用鋸子鋸木材,晚上天剛黑嚴,他就睡了。大約過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老漢的棺材做好了。 我們村的人都知道老漢正在給自己做棺材,于是他們毫無必要地把這事說給老漢的兒子和兒媳們聽。老漢的四個兒子持有在外人看來好像是相同的看法,因為他們都緘默不語。四個兒媳不一樣,四個兒媳都是中國好媳婦的典型,她們可以為自己的孩子牛馬般地付出,可對待自己的公公婆婆,就像她們的孩子幾十年后對待她們一樣,她們雖然不至于像公公婆婆那樣住牛圈,可她們心里堆積的仇恨和公公婆婆的一樣多。我看到她們?yōu)榱四馨捕韧砟辏瑥牟怀鲞h門的她們,在當上祖母后背井離鄉(xiāng)。我看到她們受到兒子太多的冷落后,和別人傾訴苦水時的心酸模樣。我還看到她們和別人聊起電視劇里和她們同齡的母親時,那些以合家歡樂劇終的家庭生活劇,使她們在交流看法時恨不得掬幾把感動之淚,作為母親的她們顯然被電視劇里的兒子的孝心感動了。 老漢的兒媳們聽到別人說公公正在做棺材時,她們就像商量過一樣,說的話表露著她們心里一致的想法。算他有自知之明。大媳婦說。二媳婦說,他不做,還指望我們給他做?三媳婦這樣說,他要是不做,叫他幾個兒子直接把他埋到土里去算了。小媳婦說,你們看到的,他跟我們留了什么?就是四間要倒的土墻屋。他不指望我們給他弄棺材,算他還有點良心。 這些話很快就傳到老漢的耳朵去了,老漢可能被氣住了,把手頭的活擱了一個星期。 老漢做好棺材的第三天晚上,悄無聲息地去他四個兒子的屋道場轉(zhuǎn)了幾圈后,就回去了。深夜他端著一大碗雞肉去敲王嬤嬤的家門。王嬤嬤正加班給兒子、孫子縫衣服。 “這碗雞肉給你吃。”老漢說。 王嬤嬤慌忙地問:“你在哪里弄的雞?” “你放心吃吧,不是偷的。”老漢繼續(xù)說,“你屋里有酒沒?給我倒一點。” “你到底從哪弄的雞?” “不是偷的,你放心吃吧?!崩蠞h推了一把王嬤嬤,說,“快去倒點酒給我。” 王嬤嬤倒了半瓷杯燒酒給老漢,老漢走后心神不寧的她放下手里的活,躺在床上好長時間不能入睡。王嬤嬤有種不祥的預(yù)感。她在床上不斷警告自己不要管老漢的事,可最后她還是忍不住地要去看看究竟。 老漢的屋門半掩著,屋里微弱的、暗黃的燭光從門縫里透出來,照亮了門前漆黑的地面,王嬤嬤突然聽見悲凄的哭聲,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剛開始聲音斷斷續(xù)續(xù),讓她覺得若有若無,過了一會哭聲越來越真切,哭聲有著嬰兒般的稚嫩。她留心聽了一會,但仍然分不清是男嬰還是女嬰在哭泣。就在她努力想分辨聲音的時候,那個不男不女的哭聲,突然嘎然而止,接踵又響起嘶啞得令人壓抑的聲音,像是一個老人撒手人世前發(fā)出的輕松的嘆息,隨后聲音消失在一片遼闊的虛無里。 王嬤嬤想起一段久遠的記憶,十幾年前她小叔子死的前幾天晚上,她聽過這種哭聲。于是她像是要逃避什么似的,驚慌地走開了。但在同一時刻,屋里面發(fā)出的聲音,使她的身體猝然一抖,聲音好像是一個啞巴說話的聲音。 王嬤嬤鼓起勇氣推開門,看見老漢坐在棺材里,頭靠在棺材口上,嘴巴張得很開,眼睛圓溜溜地看著什么,八仙桌上的燭光在他臉上投下光影,燭火在他臉上跳動。 老漢是吃雞肉撐死的,王嬤嬤發(fā)現(xiàn)老漢的嘴巴深處還有一塊黃黃的雞肉。她雙手抓住老漢的腳跟,用力一拉,老漢的上半身就躺進了棺材,可是老漢的腿蜷了起來,棺材不夠長,裝不下他的小身板,只能讓老漢的膝蓋拱起來。王嬤嬤替老漢蓋上棺材蓋之前,用手關(guān)閉了老漢的眼睛,老漢就瞑目了。 老漢的四個媳婦早上喂雞的時候,發(fā)現(xiàn)雞不見了。于是四個妯娌像四個偵探似的開始推理,沒有花費過多的時間推理就得到了答案:她們一致認為這位偷雞的人就是去年偷過王嬤嬤雞的人,她們那老不死的公公。 她們四個下去找公公算賬時,連公公的影子都沒看到,她們除了沒揭開棺材蓋,把房間都找遍了。于是她們又開始猜測了,她們說老頭子肯定曉得她們要找他算賬,就跑出去躲起來了。 她們連續(xù)找了五天,也沒找到老漢。我們村的人除了王嬤嬤,誰都不知道老漢去哪了?可是王嬤嬤不想告訴老漢的兒媳,當然也不會告訴別人。她對自己說,把看到的永遠埋在心里。但是,二十年后老漢的大兒子患病癱在床上時,好心的王嬤嬤生怕他的大兒子死了還不知道自己的爹是怎么死的(盡管他不一定對爹是怎么死的一事感興趣),就把二十年前她看到的一五一十地說給他聽。 第六天上午老漢的小兒子干活回家經(jīng)過爹的屋時,進去看了看。小兒子的鼻子比他的哥哥嫂子們要靈一些,他一進去就聞到了尸臭味,于是他搬開了棺材蓋。 那天下午,坐在我家曬場上的都是一些經(jīng)歷過風雨的老人,王嬤嬤的年紀最大,她講完往事后,拄著她的細木拐棍走了,邁著艱難而沉重的步子。我看見她走到我們池塘的拐角處時,停了下來。她身邊的池塘,被夕陽染成了一片赤紅,她身后是一排翠綠的白楊,落日前的余暉灑在樹葉上,使葉子黯然失態(tài)。突然間,我仿佛在她站立的地上看到了老漢的影子,煢煢孑立的影子。于是,我想起了奶奶對我說過,這個一百歲的老人的三個姑娘給她做八十大壽的那天晚上,他唯一的兒子用陰險的祝福,表達了他對母親長壽的不滿,他苦笑著祝福母親,他說:“我祝你活萬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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